1315202-31 李麗

他有一雙黝黑的手。

他的手布滿了霜華。

他的手彎曲而僵硬。

但他的手總是溫柔的。

他的手曾托着我，讓我伸手就能觸到藍天；他的手曾牽着我，讓我彎腰便能摸到花香；他的手曾拉着我，讓我轉身即可擁抱大地。

好像有了他的手我就像一隻打不倒的小怪獸，随時可以滿血複活。但是白雲蒼狗啊，他的手不能陪我一輩子，這真是天都要塌了。

家裡有一隻大擺鐘，好多年了，我從仰望它、直視它，到如今俯視它，像跨了一個世紀。它搖搖晃晃地，時間一直沒準過，然後他就用他的手敲敲打打，壞了再敲，壞了又敲。也許我上學愛遲到就怪這隻臭鐘。往往遲到我總躲在門口不敢進去時，他就故意很嚴肅地批評我下次不許睡懶覺。我又羞又惱，扁着嘴，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哭。他好笑地撓撓我的頭，然後牽着我給班主任去道歉。那時他的手就是救命稻草，我可以無休止地躲在後面，由他處理一切。

後來我長成了少女，變得很叛逆，喜歡和他對着幹。每當這時他就問他的手，我那個可愛喜歡撒嬌的女兒去哪兒啦？我嫌棄他幼稚。那個時候家裡多了一個小小人兒，他忙得很，我既享受這種沒有人約束的自由，又傷心他的目光再也不僅僅是屬于我一個人的了。那種年紀的女孩子，總會被新奇的事物吸引。而我又像一匹脫缰的野馬，看見什麼喜歡什麼。我偷偷在自己的腳踝紋了一隻小蝴蝶，我又興奮又害怕，小心翼翼地躲着他的目光。然而過了很多天，他都沒有發現。我漸漸松懈了。可是某一天，我哼着歌從外面回來，看到他坐在沙發上表情沉重。他伸手拉我坐下，讓我擡腿，我心想壞了。果不其然他看見我的那隻小蝴蝶頓時大怒，舉着手就想抽過來，我恐懼地閉上眼，卻好久都沒有動靜，我小心地睜開半隻眼，看見他的手在空中握成拳，攥得死緊。看見我睜開眼可憐兮兮的樣，他像小時候那般撓撓我的頭，長歎一聲，目光無奈卻寵溺。後來我把小蝴蝶洗了，因為那時我隐約看見，他的手爬滿了細細的皺紋，才覺得，他不年輕了。

離開家一個人去遠方求學是我的決定，他不同意卻又耐何不了我的固執。我也隻允許他把我送上離家的火車，再不許多送一步。因為未來的路是我獨自走的，他無法代步。大學三年，我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，我想讓自己像松柏一樣強，那麼親情便隻能抛諸腦後。端午，我陪他小酌，他摩挲酒杯，仿佛酒裡藏着珠玉。他端詳了我好久，半天哼出一句話。我的女兒真的長大了，我淚流滿面。二十多年的時光說沒就沒，不給我們留一絲說不的餘地。他撓撓我頭，帶着沉重，帶着欣慰。他舉起酒杯，一飲而盡。手背的青筋鼓起，一條條，分外鮮明。

青藤爬遍屋瓦，綠水漫過田野，日複一日，年複一年。

他的手帶着殘酷的堅決，揮灑間，拂去了他領我走過的年華。